来源:(哲学研究2003年第2期)
智慧是哲学的“专利”吗?有不属于“哲学”的智慧吗?这样的疑问,乃在于人们对属于哲学的智慧有一种下意识的固有判断,这表现为哲学的语言和文体形式,也在其所用的概念。我们却认为,现实教科书中的,甚至学术著作中的哲学把相当多的智慧筛掉了,只留下枯燥的教条。具体说,哲学筛掉了“智慧的形状”。
哲学概念好比一个“点”。依照逻辑推论,各种这样的“点”相互替代、连接,从而形成一条线。哲学史就是这样一条不中断的线。在这样的意义上,哲学史是同一的,所以,哲学家们总要追溯源头,直到古希腊哲人的“爱智”。换句话说,哲学史在哲学上行使明显的镇压职能,哲学的俄狄浦斯:只要你没读过这个或那个,没读过关于这个的那个和关于那个的这个,你就不敢以你的名义讲话(参见德勒兹,2000年,第6页)。这样的观“点”亦是一个观念或立场,西方哲学的智慧是观念的智慧;
哲学史只是告诉我们这些“点”是什么,于是,我们只看重它的结论。但是,更重要的却是智慧“如何”:就此而言,与其说智慧凝聚为一个点,走垂直的方向,不如说智慧为一个又一个断面,沿着横的方向,更像一个“树突”的形状,有一条条岔路,引导我们到非正常的精神状态。
智慧中的岔路,每条路都通向一个立场,但是,如果我们不做选择呢?如果把判断束之高阁呢?这不仅是胡塞尔的智慧,也可以在老庄中寻到它的踪迹:老子描绘智慧的形状像似玄、暗、虚、渊、谷、门、水、柔、无为、静、曲,像似一个女人的心理(害羞)和生理特征(生命之门);庄子言大智之人形同槁木,心如死灰,隐而不露也。又有如不动声色的庖丁解牛,他所见的并不是眼前的牛,而是不可见的牛的穴窍或空隙。我把它比作牛的命脉,像一条条网络交错的“线”,难以测定的“流”。刀顺着它走,连牛的筋骨都不碰,牛便轰然解体了,而牛刀用了19年还是崭新的。这自然是极高的智慧,却不是(西方)哲学的智慧,后者是智慧中的另一半,我们姑且称为“光明”或“赤露”,像老子书中名、实、有、盈、锐、光、刚、有为、直等等。于是,什么也没有隐藏,也就没有留下智慧周旋的余地。
庖丁解牛的智慧为隐或迂回,与光明赤裸直线型的智慧绝不相同。法国当代著名汉学家弗朗索瓦·于连(Fran?ois Jullien)称迂回的智慧为哲学的另一面:没有观念的智慧(于连,1998年,第6页)。在这里,他甚至忽视老庄与孔子之间的差别,因为孔子也说:勿意,勿必,勿固,勿我(《论语》子罕篇)——没有占先的观念、先定的必然;不要固执己见,不要一个特殊的我,这与老庄轻视言说(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)的境界交相于隐,一种被西方哲学抹去痕迹的智慧:这智慧没有野心,宁泊平淡,却导致智慧的另一种可能性。无理性观念之形,对哲学不啻为精神的冒险。不可名状的精神乃哲学思维之剩余、形不成所指的混浊、一片废墟。黑格尔曾把中国精神视为“前哲学”状态,德里达称中国传统中无哲学,但这些,却并非一定是贬义的。
在“智慧”问题上,我并不赞成把中国与西方截然二分。智慧就是智慧,无所谓东方与西方。这里的差别只表现在思考习惯的差别。从这个角度看,于连的态度并不全面:中国智慧并非无观念或概念的,西方智慧亦非全是观念概念的,这里中西智慧呈交错状。如果我们以下谈到两者的差别,只在其思考习惯不同之意义上,并非说其一定永远如此。我们所关注的,并不是这样的差别,而是智慧本身的形状。无论东方还是西方,都不能超越这形状。如果以下用一定的篇幅讨论中国古代智慧,那是因为它曾经是智慧形状本身的一部分,而由于(西方)哲学史行使的镇压职能,这“形状”被我们视而不见。
于是,我们不得不从中西不同的思考习惯入手,归结为智慧形状本身。何为“智慧形状”,首先为隐与显之状。在这里,中西思考习惯呈极复杂的情形:我们切不可一般地说中国古代智慧为“隐”,西方智慧为“显”。事实上,隐与显的情形在双方同时存在着。在这里,我们更重视中国智慧“隐”中的“显”和西方智慧中“显”中的“隐”:
中国古代智慧是非常讲究形状的,而这形状在西方人眼里是神秘的。中国没有西方一神论的宗教传统,智慧的这些形状就是中国的“宗教”:卦象、以八卦开头的就有八卦图、八卦阵、八卦拳……又有以太极开头的太极图、太极拳……功夫;又有风水、卜、方术;又有甲骨文,“自鸟迹代绳,文字始炳”(文心雕龙,原道第一)。观辞、象才可得义。卦与象形文字都是看得见而又神秘的道道,许慎在《说文解字》中称仓颉造字,天地惊,鬼神泣。所有这些,皆智慧之形状,为“诡”,或字谜、遁词。中国文“性好隐语……尤巧辞述……而君子嘲隐,化为谜语。谜也者,回互其辞,使昏迷也。或体目文字,或图象品物,纤巧以弄思……义欲婉而正,辞欲隐而显。”(文心雕龙,谐隐第十五)显非本意,乃隐之显,所以为诡,有如兵事,乃诡道也。于是,智慧不独守空,它有看得着的迹象。又现为中国的书画,象在其中,味在其外。倘若去其身体具象,留其影子,还剩下什么呢?或可答曰:道道。卦象、功夫、太极拳、象形文字及其书法……就是这样的轨迹(诡计?),德勒兹所谓线的连接、偏移、滑脱、断裂、散逸(德勒兹,2000年,第7页)。这是智慧之“流”:说话流、笔迹留、身体流,以流对流——这是横向性,犹如书写象形文字的过程:笔划四处泄露,像似条条岔路,妄想的线。这“线”或“流”抵制俄狄浦斯式的精神分析,不可归结为一个统一的点,因为它把看似互不相干的因素对接一起:道道可以异形为字、卦象、画、拳迹……如此等等。这有如“精神分裂”:其智慧形状像德勒兹说的“根状茎”,老树根——没有中心,心神不定,老是走神。
西方智慧的习惯恰恰相反,是从显到隐:所谓本体论,其实为实在论,立足于真,或曰科学。在艺术上则为裸体的传统。这样的智慧要求一揽无遗,不留余地,不要遮盖,故无回味儿。“在场”(presence)的智慧是模仿或表现(re-présenter)的智慧。最高的表现就是形而上学,就像德里达说的,形而上学是一幅白色的(或不可见的)神话,它用绝对肯定或否定的概念抹平了硬币上的头像——智慧的本来形状。
以上,我们实际已经尝试划出智慧的形状,就是那些鬼神莫测的道道、线条、流,一些异形或岔路。与逻辑范畴的推演不同,中国古代依照智慧的形状(比如卦象)占卜事物,这又是抵制分析的:一望便知,可意会而难言传,无须唠叨的解释、叠加语言的皱褶(我们看到古代智慧与道道对应的是箴言,《老子》仅五千字)。范畴的推演意在说智慧的进步,智慧形状却意在智慧的变化,而变化并非进步。
象形文字画出了智慧的形状——圆滑,“圆”与“滑”都是形状,不能牢靠地沾在某一个固定的点或立场上,居中而又顺其自然。极聪明者道中庸,没有立场者可以有所有立场,引而不发,伺机而动,又没有一神论者的痛苦。圆滑乃周,为“动摇者”的智慧,其性格显现为柔或内向。“我则异于是,无可无不可”(论语,微子第十八),这“异于是”,不做判断的智慧习惯,与叠加判断(是或者非)的实在论传统大相径庭,为智慧形状的两大分支:前者老道,从“一”中引出多;后者真诚,其传统是忏悔。道中庸者的智慧状似老树根,枝条分叉,盘根错节。换句话说,不是一种语言。这样的智慧要到20世纪,特别是其后期,才为西方人渐渐重视,从文学蔓延到哲学:意识流的创作轨迹或诡计,其要害仍在“欲隐而显”,乔伊斯作品之所以难懂,在于他有意利用一字多义或同音多义,像在一幅画上有多重情景,话(画)里有话(画),其意味全靠想象;在普鲁斯特那里,有一条妄想的线,不沿时间顺序的条条岔岔。所有这些,也是欲隐而显的象,说出来,很像谵语,“精神分裂症”的语言,不走正道的“胡说”。在德勒兹那里,同样的情形被描述成一条欲望不断逃脱的线:欲望得不到表达,便有畸形的逃逸,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出口,像极精细的牛角尖,挤压人们进入。这样的智慧形状被判定为异端、精神病,却又绝非精神分析所能解释的,因为后者只给出了一种诠释结构,而欲望的实际形状复杂得无以复加。于是,欲望不断地从它的解释者(或专制者)那里逃脱。
逃脱的线也是迂回的线,各种形式的解释学却只让这些线回到一个中心点上,即形成一个统一的观念,这样的思考习惯竟然让辩证法成为公式。这好比筛掉智慧的形状,筛去混浊,留下清晰,也留下索然无味——因为它只让我们看事物僵死的一面。“面”,也是一个哲学概念,逃逸或迂回的线不断形成一个又一个“面”,或者模样(德里达也曾经谈到“播撒”和“嫁接”)。“面”是“可视”的,有形状;“面”又是被铺开的,借助于相似、类比、隐喻:两个“模样”的连接绝无一定之规,它们之间本无路,所以说,这个过程是创造。它的诡计或轨迹是横着走,导致另一个“面”,并不沿着垂直方向寻找逻各斯,一个一定如此的目的。横截面之间的沟通(像解构,又像莱布尼茨意义上的两个单子之间的交往)是隐而不见的,全靠想象。
“面”,比如立方体的面,就是面,属于现象,不是所谓本质。把立方体展开,是一个更狭长的面,也不是本质。一个面有一个horizon(眼界),连接另一个面的眼界(不同眼界之间界限的解构,使之拓宽,这个连接处是隐蔽的),以至无穷。一个窥视另一个,自己又被他者偷看,这一切都在不察觉之中。“面”不但可以铺开,也可以打折,叠出褶子,这有些像中国传统做学问的方法:一代又一代学者在文本上做批注,好比不断复制同一盘录象带,千百年的批注过去,原样已面目全非。批注和horizon一样,都处在边缘,在空白处书写:接着说那些没被提到的(方)面。
智慧的过程或者形状(离智慧最近的因素)比智慧的目的或观念、立场本身(离智慧最远的因素)更重要,但哲学通常只看重后者,前者却隐蔽着、绕弯子。海德格尔晚年写《林中路》,寻找荆棘中归隐的路迹,那路是曲弯的幽径,不是阳光大道。“大路”应该是being,存在的本体论,被海氏划上了叉叉,以示决裂。海氏的前驱是赫拉克利特,正是后者说“事物喜欢躲藏起来”,那里也有智慧的原形。但它不是being的传统。
智慧的形象被哲学筛掉了,成为“剩余”。这剩余的因素在表面的文本、文字、图画、话语之外,中国智慧对此有最生动的描述,称其为“味儿”:在表面的道道之外的东西,难以表达的东西。用西方哲学概念,“味儿”就是赫拉克利特所谓“事物喜欢躲藏起来”,相似于所谓“内在”——这个不可言传、难以看见的东西有它的“形状”!内在即隐,欲隐而显的智慧容貌是让人震惊的,庄子《应帝王》中的壶子让一个所谓的神巫相面,壶子的面相每次都不相同。神巫只凭壶子显露的容貌,先对壶子的弟子列子说,你师傅要死了,殊不知壶子将内在生机藏而不露;壶子稍显生机,神巫又说有救了;待到壶子显示阴阳二气调和之状,平和而不动声色,似深邃之渊,结果只演示“渊状”(虚无之态)的九分之三,神巫就吓跑了,这是“内在”流的威力:“明道若昧,进道若退……上德若谷(守阴而非阳),大白(纯洁)若辱(辱:黑色)……质真若渝(渝:无常、变化),大方无隅(隅:棱角),大器晚成,大音稀声,大象无形,道隐无名。”(老子,第41章)又“大成若缺……大直若屈,大巧若拙,大辩若讷。“(老子,第45章)所有这些,也可称为“内在的面”,为“虚”,不可听,不可视,说不出者,因为它并不对应一个世俗的形象。
“内在的面”是一个模糊的画面,与它对应,“大辩若讷”,语言的本色就是结巴的,不是笛卡尔式的清楚明白。同理,思想和画面也是“结巴”的。结巴或不连贯,因为语言、思想、画面中有太多的岔路——其中无所谓正确与错误——存在的就是合理的,并不需要证明自己的合理性。岔路也是可能性,总是有剩余的可能性。
概念只是一个点,是思考的结果,但智慧的形状,或概念形成的过程却可能并不借助于概念:无概念思维,前哲学的思维,其中的智慧并不比哲学少,其中“内在的面”还呈混浊状,没有用概念的筛子过滤。不依靠概念:逍遥游、放任内在。逍遥者,行而无所恃也,甚至不借助风的力量。忘记任何前提,故无我、无功名。逍遥者,“大而无当,往而不返……大有径庭,不近人情焉。”(庄子,逍遥游)默然俗世“真”与“假”、“善”与“恶”的差别。所谓清晰,乃在于区别,或分析;所谓晦涩,乃在于混浊,无可无不可,多重镜象,有如马拉美的诗,放任不确定的内在。又像于连所言:“拯救话语的首要方式来自不确定性,不再指称什么东西,一味蔓延消遣至极端,导致放任。”(于连,1998年,第205页)结果,又是哲学意义上的结结巴巴。“结巴”的内容比好口才更丰富,因为结巴缘于想说几种语言。
“智慧话语的形状是扁平的……换句话说,它的缄默就是它的话语,这时,它放任内在性。”(于连,1998年,第206页)扁平、没有“骨气”、不坦率、圆滑。沉默比结巴更甚,因为更说不出。于是,不靠词说话,而靠模样(表情、暗示等等)说话,像上例中壶子渊状的情态。“渊”像似旋涡中的黑洞,冒不出一个清晰的意义让话语言说,而一旦能说清,支吾或结巴、暗示之类也就散去了。
如果哲学仍旧自信是热爱智慧之学,也应该包括爱智慧的形状。于是,关于“什么是哲学”就有以下新的思考:
哲学家们通常只是从事(学习、研究)哲学,而极少问哲学究竟是如何生成的?我们惊讶地发现,中国古代智慧(特别是老庄)和西方的后现代哲学,古代的与当代的智慧竟然“不谋而合”:一个说,有生于无;一个说,哲学概念来自于发明,哲学就是创造概念。最有代表性的,就是我们以上反复提到的德勒兹,他在《什么是哲学》中这样说:“哲学是形成和发明的艺术,是制造概念的艺术……来自东方的古老智慧也许靠形状思考,而哲学家发明和思考概念。”(德勒兹,1991年,第8页)于是,两者的区别是形状和概念的区别。概念成为哲学家的“目的”,但形成概念却是一个过程,一个充满“形状”的过程——这是德勒兹论述的重点,也是他区别于其他哲学家之处。换句话说,没有概念,哲学(家)就无法成活,一个哲学家,就是一个概念化的人格: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或超人、弗洛伊德的俄底浦斯情结,如此等等。所谓“创造概念”,亦是创造出这样一个智慧的人格。但是,“创造”强调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,似乎应属于前哲学状态,可这正是德勒兹与黑格尔的不同之处:创造概念的过程也是哲学本身,“前哲学”即哲学。智慧应该习惯于在“没有概念”的黑暗中摸索:心神不定、放任自己、智慧的形状像一连串危险的高难动作。
“概念的轮廓是不规则的,是由它内在因素的数量加以说明的。这就是为什么从柏拉图到柏格森,人们总是重新发现概念似关节、切分、交叉。因为概念总是把它的成分加起来,概念是一个总和,但是一个片段的总和。正是在这样的条件下,概念才走出思考的混浊状态。”(德勒兹,1991年,第21页)如果说概念是哲学智慧的结晶,那么德勒兹这里描绘了概念的形状:它孕育在思考的混沌状态。概念的形状和我们以上所谓智慧的形状有什么区别呢?它们在不同的内在(层)面上,后者是模糊的,前者是“清晰的”。但两者又是相似的,因为概念也分叉、有岔路,也交叉,有迷惑的十字路口,在那里选择的路不啻创造,因为不走老路。
德勒兹理解的概念又不似从柏拉图到黑格尔的理念:“概念述说事件,不是本质或事物。这是一个纯粹的事件……他者的事件,或者说,面孔的事件(这时面孔反过来作为概念被把握)。”(德勒兹,1991年,第26页)概念有自己的“面孔”!比如鸟的“面孔”是“飞”,这时,我们想到的不是鸟,而是飞,从而概念有了形状——这与黑格尔式的概念截然不同。“飞”有速度和轨迹,是一个过程,是它的轮廓和踪迹。创造概念不啻面对十字路口的选择,在一个方向(或方面)凝聚力量和能量,成长壮大,删增自己的成分,以至终于凝结为一个点,这就是概念。至于另一个方向的概念是什么,是否与其相符,是无关紧要的。概念的十字路口,岔路口,形象地说明了概念与概念之间的离异关系。每个概念都有自己的面孔,就像莱布尼茨说过的单子模样——单子的面孔构成一个属于自己的“内在面”:如果从概念看这个单子,它是哲学的;从情感上看,就是文学艺术的。
于是,在德勒兹看来,概念并不“抽象”,它是有“面孔”(作为“事件”的面孔)的观念形态,而不同于一个科学命题:命题是科学的对象,有一个外在的所指;而概念只描述自己的“面孔”或“事件”,是一个“内在的面”,衡量它的标准不是看它是否与外物符合,而是它自己创生和变化的强度——这个强度是否能构成一个事件。笛卡尔的“我思”就是他创造的“内在的面”:他放弃外于“我思”的一切对象,消除了主-客体的对立。于是“我思,故我在”成为被创造出来的第一概念或哲学,它孕育于哲学之前的理解,因为它首先在没有概念的黑暗中摸索,弯曲迂回,没有指望从前的概念。笛卡尔的沉思自己跳舞,连接着一个又一个惊险的高难动作,像面对“无”的“飞”。真正的哲学家不屑于争论,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同伴在另一“内在面”上跳舞,说的是另一种语言,不是一样的事件。所谓批判的效应:一个哲学概念可以消失,但它从来没有被征服。哲学不说一种语言,一个概念就是一个新环境,比如,康德在“我思”中加进了“时间因素”(我思的先天形式),模样大变:有了新的时间、空间、质料,总之,新的事件。创造一个概念,也就创造一个事件,一个从来没有的体验:体验不仅是被动地感受出来的,更是创造出来的,靠想象——飞起来的生活。笛卡尔和康德各有自己的眼界:一座平台、或高原,一个有浓淡差别的“内在面”。“内在面”不等同于概念:它铺开成为一个过程,它收缩才形成概念。
“内在面”的过程也是哲学创造过程,一个非正常的精神生活过程:笛卡尔沉思中想象自己四肢不全,甚至有一个玻璃的身体,有犯罪的思想。就正常的精神生活而言,笛卡尔的想法过度、超出、有过多的剩余——钻牛角尖,精神障碍者的显著特征:一个极细小而可以忽略不计的琐碎念头足以造成终生的痛苦,而俗人功利性的大事却可以忽略不计。大智若愚,傻子就是天才。天才的特征就是在一个“内在面”上放任念头,使之过度,凝神陶醉,善于异形,或曰解构,有如庄子早上醒来,怀疑自己乃蝴蝶之梦。痛苦在于将现实中绝无联系或绝不会发生的事情对接一起(究竟哪些因素相互连接,是绝对出人意料的,到处有不可能的可能性。精神病总和天才在一起,这是痛苦,也是陶醉),并恐怖其结果,所以多余的念头一定是混浊或解构的念头,被神秘性强烈吸引的念头,生出的畸形就是所谓创造。创造过程就是使这些混杂的因素过筛子,以使无序变有序,留下一些概念。
创造概念就是创造新的体验:“有许多哲学书,我们不能说它是错的,因为它们实际上什么也没说;我对这些书不感兴趣,只是因为它们没有创造任何概念,不带有任何思想形象……概念应该仿照它们活生生的质料,有一些不规则的形状”(德勒兹,1991年,第80页)。德勒兹极力使概念或哲学形象化,既然概念像单子一样是各个特殊的,那么,它们之间就没有逻辑上的等同:“概念的规则就是内在与外在的邻近性……其相邻是从难以察觉地带中诸多毗邻因素中得到的。”(德勒兹,1991年,第82页)邻近,就是我们以上所谓的“横着走”,其创作手法类似于中国传统中的“比”与“兴”。在诸多因素之间,无论是精神上还是外形上的邻近,都可能搭起一座由此及彼的“桥”,使不同的精神因素“神似”,不同的外形“形似”。“相邻性”是一种发散的思维,不是指向一个点或一个中心,一个意义,而是一群或一片相近似的意义,因此又是模糊的,在模糊中摸索,在摸索中创造。
“中国的思想就是在平面上往返,自然思想的曲波浪线的运动,阴与阳、卦象就是这个平面的形状。”(德勒兹,1991年,第88页)这些形状充当了西方哲学中“概念”的职能,后现代思想家德勒兹对中国智慧的形状感兴趣,原来是因为他创造的概念也是有形状的。
参考文献
《哲学与权力的谈判——德勒兹访谈录》,(法)吉尔·德勒兹 著,刘汉全 译,2000年,商务印书馆。
《迂回与进入》,(法)弗朗索瓦·于连 著,杜小真 译,1998年,北京三联书店。
《论语》,程昌明 译注,1999年,山西古籍出版社。
《老子·庄子》(上、下),2001年,时代文艺出版社。
《文心雕龙直解》,1997年,浙江文艺出版社。
Fran?ois Jullien , 1998 , un sage est sans idée ou l’autre de la philosohpie, Seuil .
Gilles Delleuze et Felix Guattari , 1991, Qu’est-ce que la philosophie ,Minnuit 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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